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– – 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种瓜娶文女

長空万里彤云作,迤邐祥光遍齋閣。 未教柳絮舞千球,先使梅花開數萼。 入帘有韻自颼颼,點水無聲空漠漠。 夜來閣向古松梢,向曉朔風吹不落。 這八句詩題雪,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:似鹽,似柳絮,似梨花。 雪怎地似鹽?謝靈運曾有一句詩詠雪道:“撒鹽空中差可擬。” 蘇東坡先生有一詞,名《江神子》:黃昏猶自雨纖纖,曉開帘,玉平檐。江闊天低,無處認青帘。獨坐閒吟誰伴我?呵凍手,捻衰髯。 使君留客醉懨懨,水晶鹽,為誰甜?手把梅花,東望憶陶潛。雪似古人人似雪,雖可愛,有人嫌。 這雪又怎似柳絮?謝道韞曾有一句詠雪道:“未若柳絮因風起。” 黃魯直有一詞,名《踏莎行》:堆積瓊花,舖陳柳絮,曉來已沒行人路。長空猶未綻彤云,飄颻尚逐回風舞。對景銜杯,迎風索句,回頭卻笑無言語。為何終日未成吟?前山尚有青青處。 又怎見得雪似梨花?李易安夫人曾道:“行人舞袖拂梨花。”晁叔用有一詞,名《臨江仙》:万里彤云密布,長空瓊色交加。飛如柳絮落泥沙。前村歸去路,舞袖拂梨花。此際堪描何處景?江湖小艇漁家。旋斟香醞過年華。披簑乘遠興,頂笠過溪沙。 雪似三件物事,又有三個神人掌管。那三個神人?姑射真人、周瓊姬、董雙成。周瓊姬掌管芙蓉城;董雙成掌管貯雪琉璃淨瓶,瓶內盛著數片雪;每遇彤云密布,姑射真人用黃金箸敲出一片雪來,下一尺瑞雪。 當日紫府真人安排筵會,請姑射真人、董雙成,飲得都醉。把金箸敲著琉璃淨瓶,待要唱只曲儿。錯敲破了琉璃淨瓶,傾出雪來,當年便好大雪。曾有只曲儿,名做《憶瑤姬》:姑射真人宴紫府,雙成擊破瓊苞。零珠碎玉,被蕊宮仙子,撒向空拋。乾坤皓彩中宵,海月流光色共交。向曉來、銀壓琅,數枝斜墜玉鞭梢。 荊山隈,碧水曲,際晚飛禽,冒寒歸去無巢。檐前為愛成簪箸,不許儿童使杖敲。待效他、當日袁安謝女,才詞詠嘲。 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。又有雪之精,是一匹白騾子,身上抖下一根毛,下一丈雪,卻有個神仙是洪崖先生管著,用葫蘆儿盛著白騾子。赴罷紫府真人會,飲得酒醉,把葫蘆塞得不牢,走了白騾子,卻在番人界里退毛。洪崖先生因走了白騾子,下了一陣大雪。 且說一個官人,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馬,變成一件蹊蹺神仙的事,舉家白日上升,至今古跡尚存。 蕭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,有個諫議大夫姓韋名恕,因諫蕭梁武帝奉持釋教得罪,貶在滋生駟馬監做判院。這官人:中心正直,秉气剛強。有回天轉日之言,怀逐佞去邪之見。 這韋官人受得溢生駟馬監判院,這座監在真州六合縣界上。蕭梁武帝有一匹白馬,名作“照殿玉獅子”:蹄如玉削,体若瓊妝。蕩胸一片粉舖成,擺尾万條銀縷散。能馳能載,走得千里程途;不喘不嘶,跳過三重闊澗。渾似狻猊生世上,恰如白澤下人間。 這匹白馬,因為蕭梁武帝追赶達摩禪師,到今時長蘆界上有失,罰下在滋生駟馬監,教牧養。 當日大雪下,早晨起來,只見押槽來稟覆韋諫議道:“有件禍事,昨夜就槽頭不見了那照殿玉獅子。”嚇得韋諫議慌忙叫將一監養馬人來,卻是如何計結?就中一個押槽出來道:“這匹馬容易尋。只看他雪中腳跡,便知著落。”韋諫議道:“說得是。”即時差人隨著押槽,尋馬腳跡。迤邐間行了數里田地,雪中見一座花園,但見:粉妝台榭,瓊鎖亭軒。兩邊斜壓玉欄杆,一徑平鉤銀綬帶。太湖石陷,恍疑鹽虎深埋;松柏枝盤,好似玉龍高聳。徑里草枯難辨色,亭前梅綻只聞香。 卻是一座篱園。押槽看著眾人道:“這匹馬在這庄里。”即時敲庄門,見一個老儿出來。押槽相揖道:“借問則個,昨夜雪中滋生駟馬監里,走了一匹白馬。這匹白馬是梁皇帝騎的御馬,名喚做‘照殿玉獅子’。看這腳跡時,卻正跳入篱園內來。 老丈若還收得之時,卻教諫議自備錢酒相謝。”老儿听得道:“不妨,馬在家里。眾人且坐,老夫請你們食件物事了去。” 眾人坐定,只見大伯子去到篱園根中,去那雪里面,用手取出一個甜瓜來。看這瓜時,真個是:綠葉和根嫩,黃花向頂開。 香從辛里得,甜向苦中來。 那甜瓜藤蔓枝葉都在上面。眾人心中道:“莫是大伯子收下的?” 看那瓜顏色又新鮮。大伯取一把刀儿,削了瓜皮,打開瓜頂,一陣异气噴人。請眾人吃了一個瓜,又再去雪中取出三個瓜來,道:“你們做老拙傳話諫議,道張公教送這瓜來。” 眾人接了甜瓜。大伯從篱園后地,牽出這匹白馬來,還了押槽。押槽攏了馬儿。謝了公公,眾人都回滋生駟馬監。見韋諫議,道:“可煞作怪!大雪中如何种得這甜瓜?”即時請出恭人來,和這十八歲的小娘子都出來,打開這瓜,合家大小都食了。恭人道:“卻罪過這老儿,与我收得馬,又送瓜來,著個甚道理謝他?” 捻指過了兩月,至次年春半,景色清明。恭人道:“今日天色晴和,好去謝那送瓜的張公,謝他收得馬。”諫議即時教安排酒樽食壘,暖湯撩鍋,辦几件食次。叫出十八歲女儿來,道:“我今日去謝張公,一就帶你母子去游玩閒走則個。”諫議乘著馬,隨兩乘轎子,來到張公門前,使人請出張公來。大伯連忙出來唱喏。恭人道:“前日相勞你收下馬,今日諫議置酒,特來相謝。”就草堂上舖陳酒器,擺列杯盤,請張公同坐。 大伯再三推辭,掇條凳子,橫頭坐地。 酒至三杯,恭人問張公道:“公公貴壽?”大伯言:“老拙年已八十歲。”恭人又問:“公公几口?”大伯道:“孑然一身。” 恭人說:“公公也少不得個婆婆相伴。”大伯應道:“便是。沒恁么巧頭腦。”恭人道:“也是說個七十來歲的婆婆。”大伯道:“年紀須老,道不得個:百歲光陰如捻指,人生七十古來希”恭人道:“也是說一個六十來歲的。”大伯道:“老也:月過十五光明少,人到中年万事休。” 恭人道:“也是說一個五十來歲的。”大伯又道:“老也:三十不榮,四十不富,五十看看尋死路。” 恭人忍不得,自道看我取笑他:“公公說個三十來歲的。”大伯道:“老也。”恭人說:“公公,如今要說几歲的?”大伯抬起身來,指定十八歲小娘子道:“若得此女以為匹配,足矣。” 韋諫議當時听得說,怨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卻不听他說話,叫那當直的都來要打那大伯。恭人道:“使不得,特地來謝他,卻如何打他?這大伯年紀老,說話顛狂,只莫管他。”收拾了酒器自歸去。 話里卻說張公,一并三日不開門六合縣里有兩個扑花的,一個喚做王三,一個喚做趙四,各把著大蒲簍來,尋張公打花。見他不開門,敲門叫他,見大伯一行說話,一行咳嗽,一似害癆病相思,气絲絲地。怎見得?曾有一《夜游宮》詞:四百四病人皆有,只有相思難受。不疼不痛在心頭,魆魆地教人瘦。愁逢花前月下,最怕黃昏時候。心頭一陣痒將來,一兩聲咳嗽咳嗽。 看那大伯時,喉嚨啞颯颯地出來道:“罪過你們來,這兩日不歡,要花時打些個去,不要你錢。有件事相煩你兩個:与我去尋兩個媒人婆子,若尋得來時,相贈二百足錢,自買一角酒吃。” 二人打花了自去,一時之間,尋得兩個媒人來。這兩個媒人:開言成匹配,舉口合和諧。掌人間鳳只鸞孤,管宇宙孤眠獨宿。折莫三重門戶,選甚十二樓中? 男儿下惠也生心,女子麻姑須動意。傳言玉女,用机關把手拖來;侍香金童,下說辭攔腰抱祝引得巫山偷漢子,唆教織女害相思。 叫得兩個媒婆來,和公公廝叫。張公道:“有頭親相煩說則個。 這頭親曾相見,則是難說。先各与你三兩銀子,若討得回報,各人又与你五兩銀子。說得成時,教你兩人撰個小小富貴。” 張媒、李媒便問:“公公,要說誰家小娘子?”張公道:“滋生駟馬監里韋諫議有個女儿,年紀一十八歲,相煩你們去与我說則個。” 兩個媒婆含著笑笑,接了三兩銀子出去。 行半里田地,到一個土坡上,張媒看著李媒道:“怎地去韋諫議宅里說?”張媒道:“容易,我兩人先買一角酒吃,教臉上紅拂拂地,走去韋諫議門前旋一遭,回去說与大伯,只道說了,還未有回報。” 道猶未了,則听得叫道:“且不得去!” 回頭看時,卻是那張公赶來。說道:“我猜你兩個買一角酒,吃得臉上紅拂拂地,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來,說与我道未有回報,還是恁地么?你如今要得好,急速便去,千万討回報。” 兩個媒人見張公恁地說道,做著只得去。 兩人同到滋生駟馬監,倩人傳報与韋諫議。諫議道:“教入來。” 張媒、李媒見了。諫議道:“你兩人莫是來說親么?” 兩個媒人笑嘻嘻的,怕得開口。韋諫議道:“我有個大的儿子,二十二歲,見隨王僧辯征北,不在家中;有個女儿,一十八歲,清官家貧,無錢嫁人。”兩個媒人則在階下拜,不敢說。 韋諫議道:“不須多拜,有事但說。”張媒道:“有件事,欲待不說,為他六兩銀;欲待說,恐激惱諫議,又有些個好笑。” 韋諫議問如何。張媒道:“种瓜的張老,沒來歷,今日使人來叫老媳婦兩人,要說諫議的小娘子。得他六兩銀子,見在這里。”怀中取出那銀子,教諫議看,道:“諫議周全時,得這銀;若不周全,只得還他。”諫議道:“大伯子莫是風?我女儿才十八歲,不曾要說親。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這六兩銀子?” 張媒道:“他說來,只問諫議覓得回報,便得六兩銀子。”諫議听得說,用指頭指著媒人婆道:“做我傳話那沒見識的老子:要得成親,來日辦十万貫見錢為定禮,并要一色小錢,不要金錢准折。”教討酒來勸了媒人,發付他去。 兩個媒人拜謝了出來,到張公家,見大伯伸著脖項,一似望風宿鵝。等得兩個媒人回來道:“且坐,生受不易!”且取出十兩銀子來,安在卓上,道:“起動你們,親事圓備。”張媒問道:“如何了?” 大伯道:“我丈人說,要我十万貫錢為定禮,并要小錢,方可成親。” 兩個媒人道:“猜著了,果是諫議恁地說。公公,你卻如何對副?” 那大伯取出一掇酒來開了,安在卓子上,請兩個媒人各吃了四盞。將這媒人轉屋山頭邊來,指著道:“你看!”兩個媒人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瞳人,打一看時,只見屋山頭堆垛著一便价十万貫小錢儿。道: “你們看,先准備在此了。”只就當日,教那兩個媒人先去回報諫議,然后發這錢來。媒人自去了。 這里安排車仗,從里面叫出几個人來,都著紫衫,盡戴花紅銀揲子,推數輛太平車:平川如雷吼,曠野似潮奔。猜疑地震天搖,仿佛星移日轉。初觀形象,似秦皇塞海鬼驅山;乍見威儀,若夏奡烻行舟臨陸地。滿川寒雁叫,一隊錦雞鳴。 車子上旗儿插著,寫道:“張公納韋諫議宅財禮。”眾人推著車子,來到諫議宅前,喝起三聲喏來,排著兩行車子,使人入去,報与韋諫議。 諫議出來看了車子,開著口則合不得。使人入去,說与恭人:“卻怎地對副!”恭人道:“你不合勒他討十万貫見錢,不知這大伯如今那里擘划將來?待不成親,是言而無信;待与他成親,豈有衣冠女子嫁一園叟乎?”夫妻二人倒斷不下,恭人道:“且叫將十八歲女儿前來,問這事卻是如何。”女孩儿怀中取出一個錦囊來。原來這女子七歲時,不會說話。一日,忽然間道出四句言語來。 天意豈人知?應于南楚畿。 寒灰熱如火,枯楊再生*''。 自此后便會行文,改名文女。當時著錦囊盛了這首詩,收十二年。今日將來教爹爹看道:“雖然張公年紀老,恐是天意卻也不見得。” 恭人見女儿肯,又見他果有十万貫錢,此必是奇异之人,無計奈何,只得成親。揀吉日良辰,做起親來。張公喜歡。正是: 旱蓮得雨重生藕,枯木無芽再遇春。 做成了親事,卷帳回,帶那儿女歸去了。韋諫議戒約家人,不許一人去張公家去。 普通七年复六月間,諫議的儿子,姓韋名義方,文武雙全,因隨王僧辯北征回歸,到六合縣。當日天气熱,怎見得? 万里無云駕六龍,千林不放鳥飛空。 地燃石裂江湖沸,不見南來一點風。 相次到家中。只見路傍篱園里,有個婦女,頭發蓬松,腰系青布裙儿,腳下拖雙□鞋,在門前賣瓜。這瓜:西園摘處香和露,洗盡南軒暑。莫嫌坐上适無蠅,只恐怕寒難近玉壺冰。井花浮翠金盆小,午夢初回了。詩翁自是不歸來,不是青門無地可移栽。 韋義方覺走得渴,向前要買個瓜吃。抬頭一覷,猛叫一聲道:“文女,你如何在這里?”文女叫:“哥哥,我爹爹嫁我在這里。”韋義方道:“我路上听得人說道,爹爹得十万貫錢,把你賣与賣瓜人張公,卻是為何?”那文女把那前面的來歷,對著韋義方從頭說一遍。韋義方道:“我如今要与他相見,如何?”文女道:“哥哥要見張公,你且少待。我先去說一聲,卻相見。”文女移身,已挺腳步入去房里,說与張公。复身出來道:“張公道你性如烈火,意若飄風,不肯教你相見。哥哥,如今要相見卻不妨,只是勿生惡意。”說罷,文女引義方入去相見。 大伯即時抹著腰出來。韋義方見了,道:“卻不叵耐!恁么模樣,卻有十万貫錢娶我妹子,必是妖人。”一會子掣出太阿寶劍,覷著張公,劈頭便剁將下去。只見劍靶搦在手里,劍卻折做數段。張公道: “可惜又減了一個神仙!”文女推那哥哥出來,道:“教你勿生惡意,如何把劍剁他?” 韋義方歸到家中,參拜了爹爹媽媽,便回如何將文女嫁与張公。韋諫議道:“這大伯是個作怪人。”韋義方道:“我也疑他,把劍剁他不著,到坏了我一把劍。” 次日早,韋義方起來,洗漱罷,系裹停當,向爹爹媽媽道:“我今日定要取這妹子歸來。若取不得這妹子,定不歸來見爹爹媽媽。” 相辭了,帶著兩個當直,行到張公住處,但見平原曠,蹤跡荒涼。問那當方住的人,道:“是有個張公,在這里种瓜。住二十來年,昨夜一陣烏風猛雨,今日不知所在。” 韋義方大惊,抬頭只見樹上削起樹皮,寫著四句詩道:兩枚篋袋世間無,盛盡瓜園及草廬。 要識老夫居止處,桃花庄上樂天居。 韋義方讀罷了書,教當直四下搜尋。當直回來報道:“張公騎著匹蹇驢,小娘子也騎著匹蹇驢儿,帶著兩枚篋袋,取真州路上而去。” 韋義方和當直三人,一路赶上,則見路上人都道:“見大伯騎著蹇驢,女孩儿也騎驢儿。那小娘子不肯去,哭告大伯道:‘教我歸去相辭爹媽。’那大伯把一條杖儿在手中,一路上打將這女孩儿去。好恓惶人!令人不忍見。”韋義方听得說,兩條忿气,從腳板灌到頂門,心上一把無明火,高三千丈,按捺不下。帶著當直,迤邐去赶。 約莫去不得數十里,則是赶不上。直赶到瓜洲渡口,人道見他方過江去。韋義方教討船渡江,直赶到茅山腳下。問人時,道他兩個上茅山去。韋義方分付了當直,寄下行李,放客店中了,自赶上山去。行了半日,那里得見桃花庄?正行之次,見一條大溪攔路,但見:寒溪湛湛,流水冷冷。照人清影澈冰壺,极目浪花番瑞雪。垂楊掩映長堤岸,世俗行人絕往來。 韋義方到溪邊,自思量道:“赶了許多路,取不得妹子歸去,怎地見得爹爹媽媽?不如跳在溪水里死休。”遲疑之間,著眼看時,則見溪邊石壁上,一道瀑布泉流將下來,有數片桃花,浮在水面上。韋義方道:“如今是六月,怎得桃花片來?上面莫是桃花庄,我那妹夫張公住處?”則听得溪對岸一聲哨笛儿響。看時,見一個牧童騎著蹇驢,在那里吹這哨笛儿,但見:濃綠成陰古渡頭,牧童橫笛倒騎牛。 笛中一曲升平樂,喚起离人万种愁。 牧童近溪邊來,叫一聲:“來者莫是韋義方?”義方應道:“某便是。”牧童說:“奉張真人法旨,教請舅舅過來。”牧童教蹇驢渡水,令韋官人坐在驢背上渡過溪去。 牧童引路,到一所庄院。怎見得?有《臨江仙》為證:快活無過庄家好,竹篱茅舍清幽。春耕夏种及秋收。冬間觀瑞雪,醉倒被蒙頭。門外多栽榆柳樹,楊花落滿溪頭。絕無閒悶与閒愁。笑他名利客,役役市廛游。 到得庄前,小童入去,從篱園里走出兩個朱衣吏人來,接見這韋義方,道:“張真人方治公事,未暇相待,令某等相款。” 遂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,看這牌上寫著“翠竹亭”,但見:茂林郁郁,修竹森森。翠陰遮斷屏山,密葉深藏軒檻。煙鎖幽亭仙鶴唳,云迷深谷野猿啼。 亭子上舖陳酒器,四下里都种夭桃艷杏,异卉奇葩,簇著這座亭子。朱衣吏人与義方就席飲宴。義方欲待問張公是何等人,被朱衣吏人連勸數杯,則問不得。及至筵散,朱衣相辭自去,獨留韋義方在翠竹軒,只教少待。 韋義方等待多時無信,移步下亭子來。正行之間,在花木之外,見一座殿屋,里面有人說話聲。韋義方把舌頭舔開朱紅球路亭隔看時,但見:朱欄玉砌,峻宇雕牆。云屏与珠箔齊開,寶殿共瓊樓對峙。靈芝叢畔,青鸞彩鳳交飛;琪樹陰中,白鹿玄猿并立。玉女金童排左右,祥煙瑞气散氤氳。 見這張公頂冠穿履,佩劍執圭,如王者之服,坐于殿上。殿下列兩行朱衣吏人,或神或鬼。兩面鐵枷,上手枷著一個紫袍金帶的人,稱是某州城隍,因境內虎狼傷人,有失檢舉。下手枷著一個頂盔貫甲,稱是某州某縣山神,虎狼損害平人,部轄不前。看這張公書斷,各有罪名。韋義方就窗眼內望見,失聲叫道:“怪哉,怪哉!”殿上官吏听得,即時差兩個黃巾力士,捉將韋義方來,驅至階下。 官吏稱韋義方不合漏泄天机,合當有罪,急得韋義方叩頭告罪。真人正恁么說,只見屏風后一個婦人,鳳冠霞帔,珠履長裙,轉屏風背后出來,正是義方妹子文女,跪告張公道:“告真人,念是妾親兄之面,可饒恕他。”張公道:“韋義方本合為仙,不合以劍剁吾,吾以親戚之故,不見罪。今又窺覷吾之殿宇,欲泄天机,看你妹妹面,饒你性命。我与你十万錢,把件物事与你為照去支討。”張公移身,已挺腳步入殿里。 去不多時,取出一個舊席帽儿,付与韋義方,教往揚州開明橋下,尋開生藥舖申公,憑此為照,取錢十万貫。張公道:“仙凡异路,不可久留。”令吹哨笛的小童:“送韋舅乘蹇驢,出這桃花庄去。”到溪邊,小童就驢背上把韋義方一推,頭掉腳掀,顛將下去義方如醉醒夢覺,卻在溪岸上坐地。看那怀中,有個帽儿。似夢非夢,遲疑未決。且只得攜著席帽儿,取路下山來。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,尋兩個當直不見。只見店二哥出來,說道: “二十年前有個韋官,寄下行李,上茅山去擔閣,兩個當直等不得,自歸去了。如今恰好二十年,是隋煬帝大業二年。”韋義方道:“昨日才過一日,卻是二十年。我且歸去六合縣滋生駟馬監,尋我二親。” 便別了店主人。 來到六合縣。問人時,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駟馬監里,有個韋諫議,一十三口白日上升,至今升仙台古跡尚存,道是有個直閣,去了不歸。韋義方听得說,仰面大哭。二十年則一日過了,父母俱不見,一身無所歸。如今沒計奈何,且去尋申公討這十万貫錢。 當時從六合縣取路,迤邐直到揚州。問人尋到開明橋下,果然有個申公,開生藥舖。韋義方來到生藥舖前,見一個老儿:生得形容古怪,裝束清奇。頷邊銀剪蒼髯,頭上雪堆白發。鳶肩龜背,有如天降明星;鶴骨松形,好似化胡老子。多疑商岭逃秦客,料是碻溪執釣人。 在生藥舖里坐。韋義方道:“老丈拜揖!這里莫是申公生藥舖?” 公公道:“便是。”韋義方著眼看生藥舖廚里:四個茗荖三個空,一個盛著西北風。 韋義方肚里思量道:“卻那里討十万貫錢支与我?”且問大伯,買三文薄荷。公公道:“好薄荷!《本草》上說涼頭明目,要買几文?” 韋義方道:“回些個百藥煎。”公公道:“百藥煎能消酒面,善潤咽喉,要買几文?”韋義方道:“回三錢。”公公道:“恰恨賣荊” 韋義方道:“回些甘草。”公公道:“好甘草!性平無毒,能隨諸藥之性,解金石草木之毒,市語叫做‘國老’。要買几文?”韋義方道: “問公公回五錢。”公公道:“好教官人知,恰恨也缺。” 韋義方對著公公道:“我不來買生藥,一個人傳語,是种瓜的張公。”申公道:“張公卻沒事,傳語我做甚么?”韋義方道:“教我來討十万貫錢。”申公道:“錢卻有,何以為照?”韋義方去怀里摸索一和,把出席帽儿來。申公看著青布帘里,叫渾家出來看。青布帘起處,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儿出來,道:“丈夫叫則甚?”韋義方心中道:“卻和那張公一般,愛娶后生老婆。”申公教渾家看這席帽儿: “是也不是?”女孩儿道:“前日張公騎著蹇驢儿,打門前過,席帽儿綻了,教我縫。當時沒皂線,我把紅線縫著頂上。”翻過來看時,果然紅線縫著頂。申公即時引韋義方入去家里,交還十万貫錢。韋義方得這項錢,把來修橋作路,散与貧人。 忽一日,打一個酒店前過,見個小童,騎只驢儿。韋義方認得是當日載他過溪的,問小童道:“張公在那里?”小童道:“見在酒店樓上,共申公飲酒。”韋義方上酒店樓上來,見申公与張公對坐,義方便拜。張公道:“我本上仙長興張古老。 文女乃上天玉女,只因思凡,上帝恐被凡人點污,故令吾托此態取歸上天。韋義方本合為仙,不合殺心太重,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。” 道罷,用手一招,叫兩只仙鶴,申公与張古老各乘白鶴,騰空而去。則見半空遺下一幅紙來,拂開看時,只見紙上題著八句儿詩,道是:一別長興二十年,鋤瓜隱跡暫居廛。 因嗟世上凡夫眼,誰識塵中未遇仙? 授職義方封土地,乘鸞文女得升天。 從今跨鶴樓前景,壯觀維揚尚儼然。

– – 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

勸人休誦經,念甚消災咒。 經咒總慈悲,冤業如何救? 种麻還得麻,种豆還得豆。 報應本無私,作了還自受。 這八句言語,乃徐神翁所作,言人在世,積善逢善,積惡逢惡。古人有云:積金以遺子孫,子孫未必能守;積書以遺子孫,子孫未必能讀;不如積陰德于冥冥之中,以為子孫長久之計。昔日孫叔敖曉出,見兩頭蛇一條,橫截其路。孫叔敖用磚打死而埋之。歸家告其母曰: “儿必死矣。”母曰:“何以知之?”敖曰:“嘗聞人見兩頭蛇者必死,儿今日見之。” 母曰:“何不殺乎?”叔敖曰:“儿已殺而埋之,免使后人再見,以傷其命,儿宁一身受死。”母曰:“儿有救人之心,此乃陰騭,必然不死。”后來叔敖官拜楚相。今日說一個秀才,救一條蛇,亦得后報。 南宋神宗朝熙宁年間,汴梁有個官人,姓李,名懿,由杞縣知縣,除僉杭州判官。本官世本陳州人氏,有妻韓氏。子李元,字伯元,學習儒業。李懿到家收拾行李,不將妻子,只帶兩個仆人,到杭州赴任。在任倏忽一年,猛思子李元在家攻書,不知近日學業如何?寫封家書,使王安往陳州,取孩儿李元來杭州,早晚作伴,就買書籍。王安辭了本官,不一日,至陳州,參見恭人,呈上家書。書院中喚出李元,令讀了父親家書,收拾行李。李元在前曾應舉不第,近日琴書意懶,止游山玩水,以自娛樂。聞父命呼召,收拾琴劍書箱,拜辭母親,与王安登程。沿路覓船,不一日,到揚子江。李元看了江山景物,觀之不足,乃賦詩曰:西出昆侖東到海,惊濤拍岸浪掀天。 月明滿耳風雷吼,一派江聲送客船。 渡江至潤州,迤邐到常州,過蘇州,至吳江。 是日申牌時分,李元舟中看見吳江風景,不減瀟湘圖畫,心中大喜,令梢公泊舟近長橋之側。元登岸上橋,來垂虹亭上,憑欄而坐,望太湖晚景。李元觀之不足,忽見橋東一帶粉牆中有殿堂,不知何所。卻值漁翁卷网而來,揖而問之:“橋東粉牆,乃是何家?”漁人曰: “此三高士祠。”李元問曰:“三高何人也?”漁人曰:“乃范蠡、張翰、陸龜蒙三個高士。” 元喜,尋路渡一橫橋,至三高士祠。入側門,觀石碑。上堂,見三人列坐,中范蠡,左張翰,右陸龜蒙。李元尋思間,一老人策杖而來。問之,乃看祠堂之人。李元曰:“此祠堂几年矣?”老人曰:“近千余年矣。”元曰:“吾聞張翰在朝,曾為顯官,因思鱸魚蓴菜之美,棄官歸鄉,徹老不仕,乃是急流中勇退之人,世之高士也。陸龜蒙絕代詩人,隱居吳淞江上,惟以養鴨為樂,亦世之高士。此二人立祠,正當其理。范蠡乃越國之上卿,因獻西施于吳王夫差,就中取事,破了吳國。 后見越王義薄,扁舟遨游五湖,自號鴟夷子。此人雖賢,乃吳國之仇人,如何于此受人享祭?”老人曰:“前人所建,不知何意。” 李元于老人處借筆硯,題詩一絕于壁間,以明鴟夷子不可于此受享。詩曰:地靈人杰夸張陸,共預清祠事可宜。 千載難消亡國恨,不應此地著鴟夷。 題罷,還了老人筆硯,相辭出門。見數個小孩儿,用竹杖于深草中戲打小蛇。李元近前視之,見小蛇生得奇异,金眼黃口,赭身錦鱗,体如珊瑚之狀,腮下有綠毛,可長寸余。 其蛇長尺余,如瘦竹之形。元見尚有游气,慌忙止住小童休打: “我与你銅錢百文,可將小蛇放了,賣与我。”小童簇定要錢。李元將朱蛇用衫袖包裹,引小童到船邊,与了銅錢自去。喚王安開書箱取艾葉煎湯,少等溫貯于盤中,將小蛇洗去污血。命梢公開船,遠望岸上草木茂盛之處,急無人到,就那里將朱蛇放了。蛇乃回頭數次,看著李元。元曰:“李元今日放了你,可于僻靜去處躲避,休再教人見。” 朱蛇游入水中,穿波底而去。李元令移舟望杭州而行。 三日已到,拜見父親,言訖家中之事。父問其學業,李元一一對答,父心甚喜。在衙中住了數日,李元告父曰:“母親在家,早晚無人侍奉,儿欲歸家,就赴春眩”父乃收拾俸余之資,買些土物,令元回鄉,又令王安送歸。行李已搬下船,拜辭父親,与王安二人离了杭州。出東新橋官塘大路,過長安壩,至嘉禾,近吳江。從舊歲所觀山色湖光,意中不舍。 到長橋時,日已平西,李元教暫住行舟,且觀景物,宿一宵來早去就橋下灣住船,上岸獨步。上橋,登垂虹亭,憑闌佇目。遙望湖光瀲灩,山色空蒙。風定漁歌聚,波搖雁影分。 正觀玩間,忽見一青衣小童,進前作揖,手執名榜一紙,曰:“東人有名榜在此,欲見解元,未敢擅便。”李元曰:“汝東人何在?” 青衣曰:“在此橋左,拱听呼喚。”李元看名榜紙上一行書云:“學生朱偉謹謁。”元曰:“汝東人莫非誤認我乎?” 青衣曰:“正欲見解元,安得誤耶!”李元曰:“我自來江左,并無相識,亦無姓朱者來往為友,多敢同姓者乎?”青衣曰:“正欲見通判相公李衙內李伯元,豈有誤耶!”李元曰:“既然如此,必是斯文,請來相見何礙。” 青衣去不多時,引一秀才至,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,飄飄然有凌云之气。那秀才見李元先拜,元慌忙答禮。朱秀才曰:“家尊与令祖相識甚厚,聞先生自杭而回,特命學生伺候已久。倘蒙不棄,少屈文旆,至舍下与家尊略敘舊誼,可乎?” 李元曰:“元年幼,不知先祖与君家有舊,失于拜望,幸乞恕察。” 朱秀才曰:“蝸居只在咫尺,幸勿見卻。”李元見朱秀才堅意叩請,乃隨秀才出垂虹亭。至長橋盡處,柳陰之中,泊一畫舫,上有數人,容貌魁梧,衣裝鮮麗。邀元下船,見船內五彩裝畫,裀褥舖設,皆极富貴。元早惊异。朱秀才教開船,從者蕩槳,舟去如飛,兩邊攪起浪花,如雪飛舞。 須臾之間,船已到岸,朱秀之請李元上岸。元見一帶松柏,亭亭如蓋,沙草灘頭,擺列著紫衫銀帶約二十余人,兩乘紫藤兜轎。李元問曰:“此公吏何府第之使也?”朱秀才曰:“此家尊之所使也,請上轎,咫尺便是。”李元惊惑之甚,不得已上轎,左右呵喝入松林。 行不一里,見一所宮殿,背靠青山,面朝綠水。水上一橋,橋上列花石欄干,宮殿上蓋琉璃瓦,兩廊下皆搗紅泥牆壁。朱門三座,上有金字牌,題曰“玉華之宮”。轎至宮門,請下轎。李元不敢那步,戰栗不已。宮門內有兩人出迎,皆頭頂貂蟬冠,身披紫羅襴,腰系黃金帶,手執花紋簡,進前施禮,請曰:“王上有命,謹請解元。”李元半晌不能對答。朱秀才在側曰:“吾父有請,慎勿惊疑。”李元曰: “此何處也?” 秀才曰:“先生到殿上便知也。”李元勉強隨二臣宰行,從東廊歷階而進。上月台,見數十個人皆錦衣,簇擁一老者出殿上。其人蟬冠大袖,朱履長裾,手執玉圭,進前迎迓。李元慌忙下拜。王者命左右扶起。王曰:“坐邀文旆,甚非所宜,幸沐來臨,万乞情耍”李元但只唯唯答應而已。左右迎引入殿,王升御座,左手下設一繡墩,請解元登席。元再拜于地,曰:“布衣寒生,王上御前,安敢侍坐?” 王曰:“解元于吾家有大恩,今令長男邀請至此,坐之何礙。”二臣宰請曰:“王上敬禮,先生勿辭。”李元再三推卻,不得已低首躬身,坐于繡墩。王乃喚小儿來拜恩人。 少頃,屏風后宮女數人,擁一郎君至。頭戴小冠,身穿絳衣,腰系玉帶,足躡花靴,面如傅粉,唇似涂脂,立于王側。王曰:“小儿外日游于水際,不幸為頑童所獲;若非解元一力救之,則身為齏粉矣。眾族感戴,未嘗忘報。今既至此,吾儿可拜謝之。”小郎君近前下拜,李元慌忙答禮。王曰:“君是吾儿之大恩人也,可受禮。”命左右扶定,令儿拜訖。李元仰視王者滿面虯髯,目有神光,左右之人,形容皆异,方悟此處是水府龍宮,所見者龍君也;傍立年少郎君,即向日三高士祠后所救之小蛇也。元慌忙稽顙,拜于階下。王起身曰:“此非待恩人處,請入宮殿后,少進杯酌之禮。” 李元隨王轉玉屏,花磚之上,皆舖繡褥,兩傍皆繃錦步障。出殿后,轉行廊,至一偏殿。但見金碧交輝,內列龍燈鳳燭,玉爐噴沉麝之香,繡幕飄流蘇之帶。中設二座,皆是蛟綃擁護,李元惊怕而不敢坐。王命左右扶李元上座。兩邊仙音繚繞,數十美女,各執樂器,依次而入。前面執寶杯盤進酒獻果者,皆絕色美女。但聞异香馥郁,瑞气氤氳,李元不知手足所措,如醉如痴。王命二子進酒,二子皆捧觴再拜。 台上果卓,佇目觀之,器皿皆是玻璃、水晶、琥珀、瑪瑙為之,曲盡巧妙,非人間所有。王自起身与李元勸酒,其味甚佳,肴饌极多,不知何物。王令諸宰臣輪次舉杯相勸,李元不覺大醉,起身拜王曰: “臣實不胜酒矣。”俯伏在地而不能起。王命侍從扶出殿外,送至客館安歇。 李元酒醒,紅日已透窗前。惊起視之,房內床榻帳幔,皆是蚊綃圍繞。從人安排洗漱已畢,見夜來朱秀才來房內相邀,并不穿世之儒服,裹球頭帽,穿絳綃袍,玉帶皂靴,從者各執斧鉞。李元曰:“夜來大醉,甚失禮儀。”朱偉曰:“無可相款,幸乞情耍父王久等,請恩人到偏殿進膳。”引李元見王,曰:“解元且寬心怀,住數日去亦不遲。”李元再拜曰:“荷王上厚意。家尊令李元歸鄉侍母,就赴春選,日已逼近。更兼仆人久等,不見必憂;倘回杭報父得知,必生遠慮。因此不敢久留,只此告退。”王曰:“既解元要去,不敢久留。雖有纖粟之物,不足以報大恩,但欲者當一一奉納。”李元曰:“安敢過望,平生但得稱心足矣。”王笑曰:“解元既欲吾女為妻,敢不奉命。但三載后,須當复回。”王乃傳言,喚出稱心女子來。 須臾,眾侍女簇擁一美女至前,元乃偷眼視之,霧鬢云鬟,柳眉星眼,有傾國傾城之貌,沉魚落雁之容。王指此女曰:“此是吾女稱心也。君既求之,愿奉箕帚。”李元拜于地曰:“臣所欲稱心者,但得一舉登科,以稱此心,豈敢望天女為配偶耶?”王曰:“此女小名稱心,既以許君,不可悔矣。若欲登科,只問此女,亦可辦也。”王乃喚朱偉送此妹与解元同去。李元再拜謝。 朱偉引李元出宮,同到船邊,見女子已改素妝,先在船內。朱偉曰:“塵世阻隔,不及親送,万乞保重。”李元曰:“君父王,何賢圣也?愿乞姓名。”朱偉曰:“吾父乃西海群龍之長,多立功德,奉玉帝敕命,令守此處。幸得水洁波澄,足可榮吾子孫。君此去切不可泄漏天机,恐遭大禍。吾妹處亦不可問仔細。”元拱手听罷,作別上船。朱偉又將金珠一包相送。但耳畔聞風雨之聲,不覺到長橋邊。從人送女子并李元登岸,与了金珠,火急開船,兩槳如飛,倏忽不見。 李元似夢中方覺,回觀女子在側,惊喜。元語女子曰:“汝父令汝与我為夫婦,你還隨我去否?”女子曰:“妾奉王命,令吾侍奉箕帚,但不可以告家中人。若泄漏,則妾不能久住矣。”李元引女子同至船邊,仆人王安惊疑,接入舟中曰:“東人一夜不回,小人何處不尋?竟不知所在。”李元曰:“吾見一友人,邀于湖上飲酒,就以此女与我為婦。”王安不敢細問情由,請女子下船,將金珠藏于囊中,收拾行船。 一路涉河渡壩,看看來到陳州。升堂參見老母,說罷父親之事,跪而告曰:“儿在途中娶得一婦,不曾得父母之命,不敢參見。”母曰:“男婚女聘,古之禮也。你既娶婦,何不領歸?”母命引稱心女子拜見老母,合家大喜。自搬回家,不過數日,已近試期。 李元見稱心女子聰明智慧,無有不通,乃問曰:“前者汝父曾言,若欲登科,必問于汝。來朝吾人試院,你有何見識教我?”女子曰: “今晚吾先取試題,汝在家中先做了文章,來日依本去寫。”李元曰: “如此甚妙,此題目從何而得?”女子曰:“吾閉目作用,慎勿窺戲。” 李元未信。女子歸房,堅閉其門。但聞一陣風起,帘幕皆卷。約有更余,女子開戶而出,手執試題与元。元大喜,恣意檢本,做就文章。來日入院,果是此題,一揮而出。后日亦如此,連三場皆是女子飛身入院,盜其題目。待至開榜,李元果中高科,初任江州僉判,閭里作賀,走馬上任。一年,改除奏院。三年任滿,除江南吳江縣令。引稱心女子并仆從五人,辭父母來本處之任。 到任上不數日,稱心女子忽一日辭李元曰:“三載之前,為因小弟蒙君救命之恩,父母教奉箕帚。今已過期,即當辭去,君宜保重。” 李元不舍,欲向前擁抱,被一陣狂風,女子已飛于門外,足底生云,冉冉騰空而去。李元仰面大哭。女子曰:“君勿誤青春,別尋佳配。官至尚書,可宜退步。妾若不回,必遭重責。聊有小詩,永為表記。” 空中飛下花箋一幅,有詩云:三載酬恩已稱心,妾身歸去莫沉吟。 玉華宮內浪埋雪,明月滿天何處尋? 李元終日悒怏。后三年官滿,回到陳州,除秘書,王丞相招為婿,累官至吏部尚書。直至如今,吳江西門外有龍王廟尚存,乃李元舊日所立。有詩云:昔時柳毅傳書信,今日李元逢稱心。 惻隱仁慈行善事,自然天降福星臨。

– – 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

白苧輕衫入嫩涼,春蚕食葉響長廊。禹門已准桃花浪,月殿先收桂子香。鵬北海,鳳朝陽,又攜書劍路茫茫。明知此日登云去,卻笑人間舉子忙。 長安京北有一座縣,喚做咸陽縣,离長安四十五里。一個官人,复姓宇文,名綬,离了咸陽縣,來長安赶試,一連三番試不遇。有個渾家王氏,見丈夫試不中歸來,把复姓為題,做一個詞儿嘲笑丈夫,名喚做《望江南》詞, 道是: 公孫恨,端木筆俱收。枉念西門分手處,聞人寄信約深秋。拓拔淚交流。宇文棄,悶駕獨孤舟。不望手勾龍虎榜,慕容顏好一齊休。甘分守閭丘。 那王氏意不盡,看著丈夫,又做四句詩儿:良人得意負奇才,何事年年被放回? 君面從今羞妾面,此番歸后夜間來。 宇文解元從此發憤道:“試不中,定是不回。”到得來年,一舉成名了,只在長安住,不肯歸去。 渾家王氏,見丈夫不歸,理會得,道:“我曾作詩嘲他,可知道不歸。”修一封書,叫當直王吉來:“你与我將這書去四十五里,把与官人。”書中前面略敘寒暄,后面做只詞儿,名喚《南柯子》, 詞道: 鵲喜噪晨樹,燈開半夜花。果然音信到天涯,報道玉郎登第出京華。舊恨消眉黛,新歡上臉霞。從前都是誤疑他,將謂經年狂蕩不歸家。 這詞后面,又寫四句詩道: 長安此去無多地,郁郁蔥蔥佳气福 良人得意正年少,今夜醉眠何處樓? 宇文綬接得書,展開看,讀了詞,看罷詩,道:“你前回做詩,教我從今歸后夜間來;我今試遇了,卻要我回!”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寶,做了只曲儿,喚做《踏莎行》:足躡云梯,手攀仙桂,姓名高挂登科記。馬前喝道狀元來,金鞍玉勒成行綴。宴罷歸來,恣游花市,此時方顯平生志。修書速報鳳樓人,這回好個風流婿。 做畢這詞,取張花箋,折疊成書,待要寫了付与渾家。正研墨,覺得手重,惹翻硯,水滴儿打濕了紙。再把一張紙折疊了,寫成一封家書,付与當直王吉教分付家中孺人:“我今在長安試遇了,到夜了歸來。急去傳与孺人,不到夜我不歸來。” 王吉接得書,唱了喏,四十五里田地,直到家中。 話里且說宇文綬發了這封家書,當日天晚,客店中無甚的事,便去睡。方才朦朧睡著,夢見歸去,到咸陽縣家中,見當直王吉在門前一壁脫下草鞋洗腳。宇文綬問道:“王吉,你早歸了?”再四問他不應。宇文綬焦躁,抬起頭來看時,見渾家王氏,把著蜡燭入去房里。宇文綬赶上來,叫:“孺人,我歸了。”渾家不采他。又說一聲,渾家又不采。宇文綬不知身是夢里,隨渾家入房去,看這王氏放燭在卓子上,取早間這一封書,頭上取下金篦儿,一剔剔開封皮看時,卻是一幅白紙。渾家含笑,就燭下把起筆來,于白紙上寫了四句:碧紗窗下啟緘封,一紙從頭徹底空。 知汝欲歸情意切,相思盡在不言中。 寫畢,換個封皮,再來封了。那渾家把金篦儿去剔那燭燼,一剔剔在宇文綬臉上,吃了一惊,撒然睡覺,卻在客店里床上睡,燭猶未滅。卓子上看時,果然錯封了一幅白紙歸去,取一幅紙寫這四句詩。到得明日早飯后,王吉把那封回書來,拆開看時,里面寫著四句詩,便是夜來夢里見那渾家做的一般。 當便安排行李,即時回家去。 這便喚做“錯封書”,下來說的便是“錯下書”。有個官人,夫妻兩口儿,正在家坐地,一個人送封簡帖儿來与他渾家。只因這封簡帖儿,變出一本蹺蹊作怪的小說來,正是: 塵隨馬足何年盡?事系人心早晚休。 有《鷓鴣詞》一首,單道著佳人: 淡畫眉儿斜插梳,不歡拈弄繡工夫。云窗霧閣深深處,靜拂云箋學草書。多艷麗,更清妹。 神仙標格世間無。當時只說梅花似,細看梅花卻不如。 在京汴州開封府棗槊巷里,有個官人,复姓皇甫,單名松,本身是左班殿直,年二十六歲。有個妻子楊氏,年二十四歲。一個十三歲的丫鬟,名喚迎儿。只這三口,別無親戚。 當時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襖上邊,回來是年節了。 這棗槊巷口一個小小的茶坊,開茶坊的喚做王二。當日茶市已罷,已是日中,只見一個官人入來。那官人生得:濃眉毛,大眼睛,蹶鼻子,略綽口。頭上裹一頂高樣大桶子頭巾,著一領大寬袖斜襟褶子,下面襯貼衣裳,甜鞋淨襪。 入來茶坊里坐下。開茶坊的王二拿著茶盞,進前唱喏奉茶。那官人接茶吃罷,看著王二道:“少借這里等個人。”王二道:“不妨。” 等多時,只見一個男女,名叫僧儿,托個盤儿,口中叫賣鵪鶉□□儿。官人把手打招,叫:“買□□儿。” 僧儿見叫,托盤儿入茶坊內,放在卓上,將條篾黃穿那□□儿,捏些鹽放在官人面前,道:“官人,吃□□儿。”官人道:“我吃,先煩你一件事。”僧儿道:不知要做什么?”那官人指著棗槊巷里第四家,問僧儿:“認得這人家么?”僧儿道:“認得,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。殿直押衣襖上邊,方才回家。”官人問道:“他家有几口?” 僧儿道:“只是殿直,一個小娘子,一個小養娘。”官人道:“你認得那小娘子也不?”僧儿道:“小娘子尋常不出帘儿外面,有時叫僧儿買□□儿,常去認得。 問他做甚么?”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線篋儿,抖下五十來錢,安在僧儿盤子里。僧儿見了,可煞喜歡,叉手不离方寸:“告官人,有何使令?”官人道:“我相煩你則個。”袖中取出一張白紙,包著一對落索環儿,兩只短金釵子,一個簡帖儿,付与僧儿,道:“這三件物事,煩你送去适間問的小娘子。你見殿直,不要送与他。見小娘子時,你只道:‘官人再三傳語,將這三件物來与小娘子,万望笑留。’ 你便去,我只在這里等你回報。”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,把盤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,僧儿托著三件物事,入棗槊巷來。到皇甫殿直門前,把青竹帘掀起,探一探。當時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上坐地,只見賣□□儿的小廝掀起帘子,猖猖狂狂,探了一探,便走。皇甫殿直看著那廝,震威一喝,便是:當陽橋上張飛勇,一喝曹公百万兵。 喝那廝一聲,問道:“做什么?”那廝不顧便走。皇甫殿直拽開腳,兩步赶上,捽那廝回來,問道:“甚意思,看我一看了便走?” 那廝道:“一個官人,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,不教把來与你。” 殿直問道:“什么物事?”那廝道:“你莫問,不要把与你。”皇甫殿直捻得拳頭沒縫,去頂門上屑那廝一暴,道:“好好的把出來教我看!”那廝吃了一暴,只得怀里取出一個紙裹儿,口里兀自道:“教我把与小娘子,又不教把与你,你卻打我則甚!”皇甫殿直劈手奪了紙包儿,打開看,里面一對落索環儿,一雙短金釵,一個簡帖儿。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,拆開簡帖,看時:某惶恐再拜上啟小娘子妝前:即日孟春初時,恭惟懿處起居万福。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,深切仰思,未嘗少替。某偶以薄干,不及親詣,聊有小詞,名《訴衷情》,以代面稟。伏乞懿覽。 詞道是: 知伊夫婿上邊回,懊惱碎情杯。落索環儿一對,簡子与金釵。伊收取,莫疑猜,且開怀。自從別后,孤幃冷落,獨守書齋。 皇甫殿直看了簡帖儿,劈開眉下眼,咬碎口中牙。問僧儿道:“誰教你把來?”僧儿用手指著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:“有個粗眉毛、大眼睛、蹶鼻子、略綽口的官人,教我把來与小娘子,不教我把与你。” 皇甫殿直一只手捽住僧儿狗毛,出這棗槊巷,徑奔王二哥茶坊前來。僧儿指著茶坊道:“恰才在這里面打的床舖上坐地的官人,教我把來与小娘子,又不教把与你,你卻打我!”皇甫殿直見茶坊沒人,罵聲: “鬼話!” 再捽僧儿回來,不由開茶坊的王二分說。 當時到家里,殿直把門來關上,撳來撳去,唬得僧儿戰做一團。殿直從里面叫出二十四歲花枝也似渾家出來,道:“你且看這件物事!”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,去交椅上坐地。殿直把那簡帖儿和兩件物事度与渾家看。那婦人看著簡帖儿上言語,也沒理會處。殿直道:“你見我三個月日押衣襖上邊,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?”小娘子道:“我和你從小夫妻,你去后,何曾有人和我吃酒?”殿直道: “既沒人,這三件物從那里來?”小娘子道:“我怎知?”殿直左手指,右手舉,一個漏風掌打將去。小娘子則叫得一聲,掩著面,哭將入去。 皇甫殿直再叫將十三歲迎儿出來,去壁上取下一把箭□子竹來放在地上,叫過迎儿來。看著迎儿,生得:短胳膊,琵琶腿。劈得柴,打得水。會吃飯,能窩屎。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條絛來,把妮子縛了兩只手,掉過屋梁去,直下打一抽,吊將妮子起去。拿起箭□子竹來,問那妮子道:“我出去三個月,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?”妮子道:“不曾有人。”皇甫殿直拿起箭□子竹,去妮子腿下便摔,摔得妮子殺豬也似叫。又問又打,那妮子吃不得打,口中道出一句來:“三個月殿直出去,小娘子夜夜和個人睡。”皇甫殿直道:“好也!”放下妮子來,解了絛,道:“你且來,我問你,是和兀誰睡?”那妮子揩著眼淚道:“告殿直,實不敢相瞞,自從殿直出去后,小娘子夜夜和個人睡。不是別人,卻是和迎儿睡。”皇甫殿直道:“這妮子,卻不弄我!”喝將過去。 帶一管鎖,走出門去,拽上那門,把鎖鎖了。 走去轉灣巷口,叫將四個人來,是本地方所由,如今叫做“連手”,又叫做“巡軍”。張千、李万、董超、薛霸四人,來到門前,用鑰匙開了鎖,推開門。從里面扯出賣□□的僧儿來,道:“煩上名收領這廝。”四人道:“父母官使令,領台旨。”殿直道:“未要去,還有人哩。”從里面叫出十三歲的迎儿,和二十四歲花枝的渾家,道: “和他都領去。”四人唱喏道:“告父母官,小人怎敢收領孺人?” 殿直發怒道:“你們不敢領他,這件事干人命。”嚇倒四個所由,只得領小娘子和迎儿并賣□□的僧儿三個同去,解到開封錢大尹廳下。 皇甫殿直就廳下唱了大尹喏,把那簡帖儿呈复了。錢大尹看罷,即時教押下一個所屬去處,叫將山前行山定來。當時山定承了這件文字,叫僧儿問時,應道:“則是茶坊里見個粗眉毛、大眼睛、蹶鼻子、略綽口的官人,他把這封簡子來与小娘子,打殺也只是恁地供招!” 問這迎儿,迎儿道:“即不曾有人來同小娘子吃酒,亦不知付簡帖儿來的是何人,打殺也只是恁地供招!”卻待問小娘子,小娘子道:“自從少年夫妻,都無一個親戚往來,只有夫妻二人。亦不知把簡帖儿來的是何等人?”山前行山定看著小娘子,生得恁地瘦弱,怎禁得打勘?怎地訊問他?從里面交拐將過來兩個獄卒,押出一個罪人來,看這罪人時:面長皴輪骨,胲生滲癩腮。 猶如行病鬼,到處降人災。 這罪人原是個強盜頭儿,綽號“靜山大王”。小娘子見這罪人,把兩只手掩著面,那里敢開眼。山前行喝著獄卒道:“還不与我施行!”獄卒把枷梢一紐,枷梢在上,罪人頭向下,拿起把荊子來,打得殺豬也似叫。山前行問道:“你曾殺人也不曾?”靜山大王應道: “曾殺人!”又問:“曾放火不曾?”應道:“曾放火!”教兩個獄卒把靜山大王押入牢里去。山前行回轉頭來,看著小娘子道:“你見靜山大王,吃不得几杖子,殺人放火都認了。小娘子,你有事,只好供招了。你卻如何吃得這般杖子?”小娘子簌地兩行淚下,道:“告前行,到這里隱諱不得。覓幅紙和筆,只得与他供招。”小娘子供道: “自從少年夫妻,都無一個親戚來往,即不知把簡帖儿來的是甚色樣人。如今看要侍儿吃甚罪名,皆出賜大尹筆下。”便恁么說,五回三次問他,供說得一同。 似此三日,山前行正在州衙門前立,倒斷不下。猛抬頭看時,卻見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,問及這件事:“如何三日理會這件事不下?莫是接了寄簡帖的人錢物,故意不与決這件公事?”山前行听得,道: “殿直,如今台意要如何?”皇甫松道:“只是要休离了。” 當日山前行入州衙里,到晚衙,把這件文字呈了錢大尹。 大尹叫將皇甫殿直來,當廳問道:“捉賊見贓,捉奸見雙,又無證見,如何斷得他罪?”皇甫松告錢大尹:“松如今不愿同妻子歸去,情愿當官休了。”大尹台判:听從夫便。殿直自歸。 僧儿、迎儿喝出,各自歸去。只有小娘子見丈夫不要他,把他休了,哭出州衙門來,口中自道:“丈夫又不要我,又沒一個親戚投奔,教我那里安身?不若我自尋個死休。”至天漢州橋,看著金水銀堤汴河,恰待要跳將下去。則見后面一個人,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。回轉頭來看時,恰是一個婆婆,生得:眉分兩道雪,髻挽一窩絲。眼昏一似秋水微渾,發白不若楚山云淡。 婆婆道:“孩儿,你卻沒事尋死做甚么?你認得我也不?” 小娘子道:“不識婆婆。”婆婆道:“我是你姑姑。自從你嫁了老公,我家寒,攀陪你不著,到今不來往。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,我日逐在這里伺候。今日听得道休离了,你要投水做甚么?”小娘子道:“我上無片瓦,下無立錐,丈夫又不要我,又無親戚投奔,不死更待何時!”婆婆道:“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,看后如何。”婦女自思量道:“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,我如今沒投奔處,且只得隨他去了,卻再理會。”即時隨這姑姑家去看時,家里莫甚么活計,卻好一個房舍,也有粉青帳儿,有交椅、卓凳之類。 在這姑姑家里過了兩三日。當日方才吃罷飯,則听得外面一個官人,高聲大气叫道:“婆子,你把我物事去賣了,如何不把錢來還?” 那婆子听得叫,失張失志,出去迎接來叫的官人,請入來坐地。小娘子著眼看時,見入來的人:粗眉毛,大眼睛,蹶鼻子,略綽口。頭上裹一頂高樣大桶子頭巾,著一領大寬袖斜襟褶子,下面襯貼衣裳,甜鞋淨襪。 小娘子見了,口喻心,心喻口,道:“好似那僧儿說的寄簡帖儿官人。”只見官人入來,便坐在凳子上,大惊小怪道:“婆子,你把我三百貫錢物事去賣了,今經一個月日,不把錢來還。”婆子道:“物事自賣在人頭,未得錢。支得時,即便付還官人。”官人道:“尋常交關錢物東西,何嘗挨許多日了? 討得時,千万送來。”官人說了自去。 婆子入來,看著小娘子,簌地兩行淚下,道:“卻是怎好?” 小娘子問道:“有什么事?”婆子道:“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,姓洪,如今不做官,卻賣些珠翠頭面。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賣,吃人交加了,到如今沒這錢還他,怪他焦躁不得。他前日央我一件事,我又不曾与他干得。”小娘子問道:“卻是甚么事?”婆子道:“教我討個細人,要生得好的。若得一個似小娘子模樣去嫁与他,那官人必喜歡。小娘子你如今在這里,老公又不要你,終不然罷了?不若听姑姑說合,你去嫁了這官人,你終身不致擔誤,挈帶姑姑也有個倚靠,不知你意如何?”小娘子沉吟半晌,不得已,只得依允。婆子去回覆了。不一日,這官人娶小娘子來家,成其夫婦。 逡巡過了一年,當年是正月初一日。皇甫殿直自從休了渾家,在家中無好況。正是: 時間風火性,燒了歲寒心。 自思量道:“每年正月初一日,夫妻兩個,雙雙地上本州大相國寺里燒香。我今年卻獨自一個,不知我渾家那里去了?”簌地兩行淚下,悶悶不已。只得勉強著一領紫羅衫,手里把著銀香盒,來大相國寺里燒香。 到寺中燒了香,恰待出寺門,只見一個官人領著一個婦女。看那官人時,粗眉毛,大眼睛,蹶鼻子,略綽口;領著的婦女,卻便是他渾家。當時丈夫看著渾家,渾家又覷著丈夫,兩個四目相視,只是不敢言語。那官人同婦女兩個入大相國寺里去。皇甫松在這山門頭正沉吟間,見一個打香油錢的行者,正在那里打香油錢。看見這兩人入去,口里道:“你害得我苦,你這漢,如今卻在這里!”大踏步赶入寺來。 皇甫殿直見行者赶這兩人,當時呼住行者道:“五戒,你莫待要赶這兩個人上去?”那行者道:“便是。說不得,我受這漢苦,到今日抬頭不起,只是為他。”皇甫殿直道:“你認得這個婦女么?”行者道:“不識。”殿直道:“便是我的渾家。” 行者問:“如何卻隨著他?”皇甫殿直把送簡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對行者說了一遍。行者道:“卻是怎地!”行者卻問皇甫殿直:“官人認得這個人么?”殿直道:“不認得。”行者道:“這漢原是州東墦台寺里一個和尚,苦行便是台寺里行者。我這本師,卻是墦台寺里監院,手頭有百十錢,剃度這廝做師。 一年已前時,這廝偷了本師二百兩銀器,逃走了,累我吃了好些拷打。今赶出寺來,沒討飯吃處。罪過這大相國寺里知寺廝認,留苦行在此間打香油錢。今日撞見這廝,卻怎地休得!”方才說罷,只見這和尚將著他渾家,從寺廊下出來。行者牽衣拔步,卻待去捽這廝。皇甫殿直扯住行者,閃那身已在山門一壁,道:“且不要捽他,我和你尾這廝去,看那里著落,卻与他官司。”兩個后地尾將來。 話分兩頭。且說那婦人見了丈夫,眼淚汪汪,入去大相國寺里燒了香出來。這漢一路上卻問這婦人道:“小娘子,如何你見了丈夫便眼淚出?我不容易得你來。我當初從你門前過,見你在帘子下立地,見你生得好,有心在你處。今日得你做夫妻,也非通容易。”兩個說來說去,恰到家中門前。入門去,那婦人問道:“當初這個簡帖儿,卻是兀誰把來?”這漢道:“好教你得知,便是我教賣□□的僧儿把來你的。你丈夫中了我計,真個便把你休了。”婦人听得說,捽住那漢,叫聲屈,不知高低。那漢見那婦人叫將起來,卻慌了,就把只手去克著他脖項,指望坏他性命。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著他。兩人來到門首,見他們入去,听得里面大惊小怪,搶將入去看時,見克著他渾家,踹性命。皇甫殿直和這行者兩個,即時把這漢來捉了,解到開封府錢大尹廳下。這錢大尹是誰? 出則壯士攜鞭,入則佳人捧臂。世世靴蹤不斷,子孫出入金門。他是兩浙錢王子,吳越國王孫。 大尹升廳,把這件事解到廳下。皇甫殿直和這渾家,把前面說過的話,對錢大尹歷歷從頭說了一遍。錢大尹大怒,教左右索長枷把和尚枷了。當廳訊一百腿花,押下左司理院,教盡情根勘這件公事。勘正了,皇甫松責領渾家歸去,再成夫妻;行者當廳給賞。和尚大情小節,一一都認了:不合設謀奸騙,后來又不合謀害這婦人性命。准“雜犯”斷,合重杖處死;這婆子不合假妝姑姑,同謀不首,亦合編管鄰州。當日推出這和尚來,一個書會先生看見,就法場上做了一只曲儿,喚作《南鄉子》: 怎見一僧人,犯濫舖摸受典刑。案款已成招狀了,遭刑。棒殺髡囚示万民。沿路眾人听,猶念高王觀世音。護法喜神齊合掌,低聲。果謂金剛不坏身。

Возрастное ограничение:
12+
Дата выхода на Литрес:
28 сентября 2017
Объем:
230 стр. 1 иллюстрация
Правообладатель:
Public Doma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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